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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礼论 南宋 · 林希逸
 出处:全宋文卷七七三五、《鬳斋续集》卷九
六经作于圣人,非后世所可轻议也。
吁,圣人百世师也,使其果出于圣人之手,又孰敢议之哉?
七雄之后,合而为秦,六经一厄,天地之大变也。
坑焚焰熄,而函关不守,沛中刀笔之人但以图籍为急,遂使三代之藏竟空于楚人之一炬,是盖万世之遗憾者。
马上之治,绵蕞仅存,故学士多老死,而残编断简虽得于壁藏口授之馀,自卜筮一编而外,虽他经犹有可恨,况《周礼》乎?
三豕渡河」,子夏已疑于古史;
血流漂杵」,孟氏已辨于《武成》。
自秦以前且然尔,况挟书禁令方除之后乎?
且《周礼》果始于谁耶?
刘歆唱之,杜子春和之,郑众、贾逵鼓吹之。
上下二千馀年,或以为周公太平之书,或以为渎乱不经之典,又或以为六国阴谋之作。
党同伐异,互相矛盾,或疑或信,果何从而质之?
盖世儒之学《周礼》者有三:解释章句,不论意义,一也。
古制不存,独见不立,苟焉藉是,以订古今,二也。
间有疑其一二之戾古,又以为周公所作,必欲牵而合之,三也。
是以前者主之,后者难之,前者非之,后者是之,参订不审,迷其指归,所以徒为是纷纷也。
《周礼》果周公之书欤?
建成周公也。
武成》有曰:「列爵惟五,分土惟三」。
孟子之论亦曰:「公、侯百里,伯七十里,子、男五十里」。
而《周礼》自五百而下乃有五等焉,是何其戾经也!
而世儒方且有附庸之说,方且有别创开方之说,无所折衷,何其缪耶!
《周官》一篇,成王所作也,六卿而上有三公焉,有三孤焉,名字具存,职任尤重。
而《周礼》乃始于天官冢宰,论道经邦,燮理阴阳,略无一语,又何其戾经也!
而世儒方且以为灭奄还丰之作正此书也,何其疏耶!
《周礼》之不出于周公必矣,其间盖有甚明者,而世儒未之考焉。
孟子之生,其去周未远也,毕战之问,井地已不得其详;
北宫锜之答班爵,亦仅闻其略。
诸侯恶害己而去其籍,于斯时也,已有斯言。
使是书果有耶,则战国已去之矣,岂特火于秦乎?
使是书果不去耶,则孟子当见之矣,何独出于汉乎?
此其是非,一语可决。
善乎汉初诸儒之明经也,五经继出,并已名家,而《周礼》独得于献王,独藏于河间,岂非知其非是欤?
治礼诸儒,若高堂生、二戴氏,曲台仪礼,皆入讨论,岂有周公之书仅藏于秘府,而不之见?
抑亦知其必非是也。
建元而后,虽曰表章六经,而博士之立惟五,则其所缺,盖可知矣。
使是书果出于周公欤,则汉初耆旧必有传闻,何不以足六经之数,独待于刘歆而后出耶?
吁,吾知《周礼》自始也。
然井田之制,自行之而自败六典之法,后周行之而亦弊。
唐太宗虽有真圣作之难,而贞观所立,徒为纷纷,封建亦终于不可行。
太平之典独行于成周,而不可推之后世,岂周公误之耶?
《周礼》误之耶?
吁,儒者论经,苟未能以心为师,以识为友,以见闻为传注,而区区求泥于纸上之陈言,终何所折衷哉!
故历观汉魏以来诸儒传疏,或是或非,亦有可论者,然其大本既失,则一二章句,何足云哉!
然则《周礼》果谁作欤?
古人有言曰:「得其时者,无所为书」。
为书者,皆所为不行于今、行于后者也。
周公思兼三王,日以继夜,握发吐哺,犹且不给,何能弄笔而为是文哉?
愚意战国之时,必有深沈多智之士隐伏而不见,不得以自试于当世,故泄其蕴以为是焉。
何休以为出于六国,是也。
虽然,此书固非周公作也,若以不经而尽斥之,又非矣。
何者?
唐虞而下至于春秋,再变而秦,三变而汉,书籍不存,无所考證。
其间更革之际,犹有古制少存而渐异者,于此尚可见焉。
今以宫正一职观之,即《书》之所谓太仆正也,《囧命》一篇即后世之所谓制词也。
岂其官果止于上士二人,而制命之词郑重如许?
此其存古而渐变者也。
注者不知,乃以《书》之仆正为《夏官》之大驭。
大驭,中大夫也,其官固稍尊,其辞固宜重,殊不知辞与事乖,彼此不应,实难合也。
至夫冢宰之长王宫,官联之相统属,兴贤之典,考吏之法,纤悉条理,古意具存。
故曰,《周礼》一书正可以观古今之变也。
使刘歆能以是读之,则其所以尊信者亦何可厚非耶?
吁,书之始于刘歆者有二,《周礼》其一也,《左传》又其一也。
《左氏》为不传之《春秋》,汉人之言当矣。
然二百四十年之间,时变所纪,或合或离,亦多可观者,而乃以左丘明为之,此皆歆之失也。
《左传》之为丘,亦犹《周礼》之为周公也,后之学者苟能去周公、丘明之说,即以《周礼》《左传》而参古今之变,则其书尚可贵也。
使刘歆而可作,未知以此语为何如。